严遂是在一种特殊的暖意中醒来的。
身上大部分细碎的伤口都已经被灾厄结晶修补,只剩下心脏斜上方的纱布仍旧明晃晃的彰显着存在感。
他伸出手,抚上那块纱布。
纱布下,是将蓬勃的生命力输送到全身各处,正有力跳动的心脏。
他似乎心有所感,闭住眼睛。
——听到了风中带来的叹息。
是奔腾的水,蓬勃的生命力,是用数十年的时间去冲刷岩石的坚持不懈。
现在就连岩石也无法阻挡它们了。
严遂猛的睁开眼睛,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他拔掉手上的留置针,身边的检测仪器发出巨大的声响,引起了门口驻卫的注意。
两个人刚打开门,就听到严遂急切的话语。
“快点,调用你们所有的人手,让民众从这里撤出去!”
门口两位守卫也没见过这种情况,对视一眼,其中一位点点头,面罩下的嘴张张合合。
可是严遂已经听不清他说什么了。
奔腾的水,流动的生命力顺着空中看不见的波纹回荡在他的身体,穿行于他的血脉里,发出巨大的嗡鸣。
他通过其中一个驻卫的眼睛,看到自己身后的情景。
天是红色的,雨也是红色的。
来不及了。
严遂将自己面前那人推开,又将另一人也推到刚刚那人身边。
下一秒,地动山摇。在落雨的同时,发生了巨大的地震。
地面在剧烈的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淅淅沥沥的血雨落在建筑物上,蚕食出出一个个小坑。
地面裂开一条条巨大的缝隙,赤色的液化灾厄落在缝隙上,飞速生长为赤色的半透明结晶簇。
血雨淋在没有来得及找到遮蔽处的普通人身上,和着鲜血一同染红衣物。
人们恐慌的尖叫,四处奔逃。
地震第一次爆发与血雨降落,仅仅是数十分钟,室外就已经成为了人间炼狱。
室外的人惊恐万分,室内的人惶恐不安。
原本干净整洁的街道上到处都是血雨积起的水洼,还有……被血雨腐蚀后正在逃窜的普通人。
在晶簇停止生长五分钟后,一道比刚刚还激烈的波动传入严遂脑中。
他猛的一推,将两名驻卫推向墙角。
下一秒,巨大的晶石簇从地下拔地而起,引发的震动堪比一场大型地震。
严遂艰难的在震动中扶着墙站稳,他对着同样扶着墙才能站直的两个驻卫喊道:“你们两个!去疏散周边居民!”
“可是这里……”
又是一顿剧烈地震动。
“别管我!快点!”墙边的顶角处已经出现了赤红色的纹路,那是红潮腐蚀进室内的象征,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
“保护好自己,快去!”严遂督促道。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朝安全楼梯奔去。
严遂看着两人消失在楼梯拐角后,长舒了一口气。
他这才慢慢挪到承重墙附近,靠着墙低声喘息。
伤口处又麻又痒,还能感觉到血在缓慢的往外渗。
但他不敢出声,红潮在给予他痛苦的同时,也同样赋予了他同等的力量。
比如,对危险的感知能力。
体内躁动的红潮因子仿佛要突破他的身体,飞向那个更强大的存在。严遂捏了捏手心,利用痛感暂时压制住体内的躁动。
下一秒,地面再次震动。这一次的震感比前两波更盛,严遂慌忙躲避身边掉落的落石,暗暗咒骂。
“什么豆腐渣…”
这一波震感消失后,严遂靠近了走廊中间的大厅。
大厅内照常挂着本楼的分布图,严遂这才发现,这家医院竟然是民公合营的。
这就说明,一到四楼里,会有很多来看病的普通人。
那个巨大的威胁依旧在楼外徘徊。
严遂闭眼感应了一下体内的灾厄粒子,发现他们都或多或少的朝向天台。
那个东西,在医院大楼的天台附近。他放空了两秒,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至少,不能让它伤害到那些要撤离的普通人。
严遂皱了皱眉,拿起护士站的凳子,朝着窗玻璃砸了两下试试坚硬程度。
玻璃纹丝不动,十分牢固。
严遂此刻有些无语的想笑。楼震震就掉渣,玻璃做这么好开玩笑呢。
四周的灾厄浓度在不断上升,甚至他连的身边都出现了一些肉眼可见的漂浮晶体。
是斥离性。
所谓斥离性,就是感染者体内的灾厄粒子浓度已经达到了可以承受的阈值,而仍旧在不停的吸引着空气中的灾厄粒子结晶,并与感染者体内的灾厄结晶进行简单的共振悬浮。
严遂皱了皱眉,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哪怕到现在,红潮爆发后灾厄浓度高可以出现斥离性的情况也不是很多。
他来不及再慢条斯理砸玻璃,决定直接从室外天井上顶层。
严遂凭着之前的记忆,找到了天井的位置。通往室外天井的门早已在三次地震中扭曲,想从哪出去只能走窗户。
严遂又踹了两脚门,可惜它早已扭曲,只是吱吱呀呀的响,却没有什么动静。
“走这边,快点。”
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严遂转身,却只看到白发青年跑走的背影。他忙不迭地跟上。
夜语轻车熟路的在楼道里左拐右拐,最后走到走廊尽头。
“小心点,接下来的这节路不好走。”夜语提醒了一句,也没有看严遂的神色,就直接抬腿,面对走廊尽头房间的门就是一脚。
“轰”的一声,木门直接被踹开。
寒风伴随着雨丝从门口倒灌进来,吹的两人一个激灵。
病房内窗户大开,风将窗帘吹拂起,赤红的雨丝在大理石窗台上积起浅浅的水洼。
夜语转身,缓缓开口。
“通过这里的窗户可以跳到双子楼的天台上,两个楼之间有钢架阶梯连接。不过,给我一个理由。”夜语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但是严遂能感觉到,他在死死地盯着自己。如果自己欺骗他,夜语恐怕会直接上手杀了自己。
现在这种情况,夜语身边的斥离性明显比自己要强许多,真要打起来,病房这种狭小地形也只会让自己吃力不讨好。
所以他站直,思索了几秒,最后叹了口气,还是实话实说了。
“至少不能让它伤害那些普通人。虽然我忘了你,但是我还记得特遣队的入队宣誓。你知道的,生命所在,职责必在。”
夜语愣了一下,思绪回到过去。
“我宣誓,我不会让任何一位普通人再承受被感染的苦痛,不会放任他人被灾厄蚕食,被赤潮吞噬,势必将灾厄封锁在阵线以内,生命所在,职责必在!”
哪怕后面的宣誓词已经改了很多版,可是夜语依旧记得那句话。
生命所在,职责必在。
他见过太多太多用生命践行这句话的人了。从严遂所带领的一队,到自己的同窗,再到千千万万他没见过,也认不出的特遣队队员。
他们以身填血海,投身于赤潮。
他压了压有些发苦的嘴角,低声道:“跟上。”
他踩上窗台,毫无惧意地朝着对面大楼纵身一跃。
严遂在夜语身后看着他成功在双子楼天台上打了个滚后站起来毫发无伤后,也站上了窗台随着夜语一跃而下。
从高处跳下来当然是有些疼的,只是两人现在正处于应激状态,神经末梢的细微痛觉直接被忽略不计了。
夜语拍了拍身上的红潮,将严遂扯到遮挡物后,神色凝重。
他指了指医院大楼楼顶,眼神示意严遂。
“看哪里。”
楼顶上是直升机的嗡鸣,由于双子楼只有六层,所以只能听到却看不清楚楼上发生了什么。
可是两个人都感觉到了。
那是一种压迫感,以死亡为名的压迫感。不可共鸣,毫无神智。
一种,可以激发人趋利避害本能的巨大压迫感。
严遂左右看了看,随手捡来两根天台上还保存完好的钢筋,他递给夜语一根,转身朝钢梯上走。
夜语沉默几秒,还是默默接过并跟上严遂。
微凉的雨丝淋在他们脸上,湿漉漉的,雨中的两人只是在沉默的朝阶梯走。
夜语随手将散下的头发扎在一起,抬抬下巴,示意严遂先上。严遂捻了捻手里的钢筋,抬脚走了上去。
钢架阶梯年久失修,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压迫感依旧还在,可是直升机的声音却还是逐渐远离。
严遂意识到了什么,三步做两步走完最后的阶梯,却只看到逐渐飞远的直升机。
夜语在看到已经飞远的直升机那一刻,眯起了眼睛。
他刚刚踏上天台,就下了定论。
“是秦霖的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严遂先拉着他躲到了一边。
他疑惑的朝着严遂的方向看了一眼,就看到严遂凝重的表情。
他顺着严遂的目光看去,也愣了一下。
那是一只不规则的红色半透黏液状怪物,体内浑浊不堪,仿佛是被人倒掉的烂果冻,散发着浓烈的腐败气息。仿佛是造物主开的一个玩笑,怪物的脸上甚至有一对硕大的眼珠。
“它”的身体上插着几根拔销一样的器皿,很显然是被运输来的。
严遂挑眉,了然。
他和夜语感觉到的压迫感就来源于此处了。
夜语皱眉,捏紧了手里的钢筋。
“它”明显也感觉到了两个不弱的灾厄波动,所以拖动巨大的身躯,缓慢的朝着他们的方向扩张。
扩张到一半,楼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响。严遂惊讶的看向夜语,发现夜语也同样震惊。
他饶有兴致的“嚯”了一声。
随后和夜语各自跳开。
下一秒,烟尘四起。怪物待的那半个楼板塌了。
怪物坠入7层内部,发出像婴儿啼哭一样的尖锐叫声。它在缓慢的顺着坍塌的坡面缓慢的往上爬,奈何体型巨大,再努力移动也只动了一点点。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东西给予他们的压迫感重大,严遂几乎要同情这个……烂掉的红潮果冻了。
夜语抬脚往坡面边缘走去,不管怎样,他们总得把这东西处理掉。
严遂站在原地,闭住眼睛。风中吹过来的不仅有雨丝,还有一些细微的呓语。
“好饿……好饿!给我吃的!那个人……他身上好香……”
“严遂!过来!”远处夜语的声音打断了这些呓语,严遂不由得有些面色不善。
可是夜语无暇顾及他的想法,当严遂刚走过来就指着怪物的体内给他看。
“这是你的病房吧?这东西连那些涂了防灾厄的仪器都能溶解掉,你觉得他体内是什么?”
夜语拿钢筋戳了戳正在努力往上爬的怪物,然后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怪物直接断掉了在楼下的那一部分身体,剩下的部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夜语扑过来!
严遂赶紧扯紧夜语的衣领,勉强将他从怪物的飞扑里揪出来。
怪物扑了个空,发出了凄厉的尖啸。
伴随着尖啸的还有极其腥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夜语朝后退了两步,对这坨灵活的果冻改观。他抬手,闭眼深吸一口气,低声默念了什么。
再睁眼时,身边已经漂浮起比附近大楼上清透许多的赤红色晶体。
“咻”的一声,晶体扎入果冻软噗噗的体内,失去了动作。
夜语露出一个略微顽劣的笑,抬起的手从张开缓缓捏成拳,再张开。
他低低的笑出声。
“boom——”微哑的嗓音应该伴随着巨大的爆炸,以及炸开的碎块。
可是天台上除了微微湿润的风,只有怪物体内发出的“啪叽啪叽”的声音。
夜语震惊的抬眸。
“怎么会——”剩下的话卡在了嗓子里。
怪物的下半身不知什么时候在七层渗透到了他们脚下,腐蚀掉了楼板。
严遂拽着他,逃离坍塌的地点。
“快走。”
夜语不可置信,仍旧想尝试去和怪物体内的晶石武器共鸣。
严遂一边拽着他去安全地块,一边想利用共噬去和怪物共感。
但是他发出的每一个链接都仿佛泥牛入海,再也没有出现过响应。
夜语皱着眉顶着怪物体内,咬牙切齿的说:“我说怎么炸不了,他把晶核腐化了!”
被腐蚀后塌陷的地块越来越多,严遂脚下基本上是最后一块稍微完好的区域。
在往后走,就是天台边缘。天台下的风呼呼的朝上吹,而面前十来米的地方就是怪物在逼近。
夜语身边的斥离性在越来越强大。雨丝在他身边已经变成了雾气的模样,淡淡的笼罩着他们。
同时他的额上也出现了细密的汗。
眼看怪物越靠越近,夜语闭眼,视死如归的开口。
而严遂却盯着楼下看。
在他的眼里,那里出现了一个与他共鸣的灾厄源点,并且,还在不断靠近。
而怪物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两个四处乱跑的敌人已经无路可去,慢慢的带着腐臭的气味挪过去。
严遂尝试与那点共鸣,之后打断夜语的碎碎念,与他低声交谈了什么。
夜语不知所云的点点头,还在思索就直接被严遂拽着跳了楼。
怪物在楼上看着两个人消失,呆愣了一下,随后发出怒吼。
而在空中坠落的严遂与夜语,在离地还有三层楼时,严遂的手边出现一柄尖锐的赤枪,像筷子插入豆腐一样直接插进了楼板。
夜语借着严遂手中赤枪的缓冲,抬手将目之所及的赤潮集中在他们的落点上。
“灾厄——血雨!”
唰的一声,赤潮在一瞬间蒸发为高压血雾。利用高温血雾作为他们最后的缓冲垫。
血雾散开,两个人狼狈的在地上打了个滚。
这一刻,夜语才感觉到姗姗来迟的痛觉。而严遂躺在地上,连呼吸的声音都微乎其微。
过度蒸发灾厄导致夜语本就不高的体温开始飞速降低。他感觉自己手脚冰凉,呼出的气都开始变成茫茫白雾。指尖已经开始发烫,出现了失温的症状。
严遂在摔下来时给自己挡了一下,目前生死未卜。
他意识消散的前最后一刻,是一阵狂风吹开了他和严遂身边的雾气,以及朝自己跑来的脚步声。